《西席》 第8章

紫云阁里布置得十分雅致。

书桌旁另设有一大案专用来摞放奏本,随侍呈上来一叠,宁怀珺批完了便拿走,再取新的一叠过来。

我趴在书案的一角,看随侍抱一堆画卷进来,分到几个小仆手头,次第在厅中排开来。

画卷“唰”的打开,顿时一室环肥燕瘦的好风光。

宁怀珺从奏本上抬了一双眼睛,有个见眼生情的小仆立刻奉了茶上去。

第一排正中的一幅,画的是个挥扇扑流萤的女子,一张脸面艳若桃李,一段腰身杨柳婀娜,将漫天的流萤扑得十分蹁跹。

这个季节我家后山却是连一只萤火虫的翅膀都找不见。

许是见我看得出神,一旁的随侍遂殷殷与我介绍道,这一幅画的是吏部尚书的幺女,钱什么。

宁怀珺呛了口茶。

又换了一批仕女。

我咦了一声,绕过书案走近去。

宁怀珺搁下笔,托着腮帮看我,“这一个是白老太傅的孙女,御花园那次先你一步从假山缝里跳出来的。”

白崇白老太傅是大夏忠心耿耿的老忠良,朝廷清流中的中流砥柱,自他辞了官,朝中的太傅之职就一直空缺至今。白崇的儿子白玥却是个武将,在我爹手下统领右武卫。是以我爹跟白崇父子俩的交情颇不错,还请得白崇来府中做过十天的西席。十天后他甩袖离去,成了在位最短的一个西席老儿,也连累我爹几次三番地命秦陆往白府去赔不是,白老头耷拉着脸色收了我爹好几本古籍孤本,方才顺了肺气。

我要是知道当日那邻座就是白崇的孙女,定是要请她替我问候她爷爷两句的。

“哥!”

外头冲进来一个小人影,一阵风似的,朝书案刮去。

宁怀珺轻飘飘瞟了他一眼,他便立刻在书案前站好了,一手扶着桌角,道:“哥,饭都摆好了。”时不时来觑觑我。

我和善地朝他一笑,却惊奇地见他脸一路红到耳根子。

宁怀珺淡淡道:“宁衾,你怎的过来了?”

被唤的这个丧着脸道:“爹咳了一口血,娘见不得血,一害怕心情就不好……”

“心情不好就没人看管你了。”宁怀珺道,唇边却勾起一抹讥讽的笑。

那小公子点点头。

走过厅中还没收起的画卷,他睁大眼睛看了看,又顿了顿他哥的袖子,低了声道:“这个姐姐比她们都要好看。”

我耳朵尖,听见了,就谦虚地道:“有一幅挥扇子扑萤火虫的你没看到,画得十分美,唔,尽管她本人叫你哥哥喷了茶。”

这小子胆大了些,走到我身边,仰头道:“我哥也好看。”

宁怀珺脚步一顿,拢着袖子咳了一声。

我呵呵道:“你倒是不像你哥。”

宁衾垂下头,“我娘没有大娘好看……”

“宁衾。”宁怀珺突然道,“小花厅有你要喝的双梅露,你去让曹管事给你取。”

宁衾欢呼一声,居然一溜烟地跑了。

宁怀珺低头看了我一眼,低低笑了笑,道:“走罢。”

午饭用得忒舒坦。

舒坦到却不好意思吃完了就走人。是以宁怀珺邀我再去紫云阁与他做个伴,我忠肝义胆地应了,还额外与他磨了一池墨,又递了几番奏本。

待天色冥蒙,我在一张软榻上醒转过来。

柔和的灯光下,宁怀珺依旧端坐在案前看奏折,见我爬起来,桃花目一挑,眼眸中含了笑道:“将你累得倒头就睡,孤委实惶恐。”

我随即道:“这却与你无关,想必是我昨晚背书背得晚了,连累今日精神不足。”

宁怀珺又笑了一回,方道:“上将军派来的人已候了你一个多时辰了,是接你回去的。”

我振奋精神,“啊,那我须得走了。”

出了王府,只见门外停了两辆马车。

我寻着标识上了车,恰见另一辆上走下来一个人,一张文文秀秀的脸,夜灯下一袭黑袍行走间衣袂飘拂。

看着许子晋进了摄政王府,我坐好了与车夫道:“走罢。”

许久却不见车走,我疑惑地掀开车帘。

那车夫微侧过脸,一双眸子极是冷淡。

第14章

我心头一跳。

但见他又转了过去,脸庞隐在披风的风帽里,只随手一晃鞭子,马车便猛地向着长街尽头的灯火奔去。

我看着那一幅背影,试探地道:“先生?”

那人毫无反应。

我呵呵笑了两声,不同他计较:“先生,我知是你。”

“坐好了。”他背对着我,声音不辨喜怒。

我蹭过去与他并排坐,“怎的却是你来接我的?”

话音一完,便叫一件从天而降的披风裹个严实。

沈卿州微蹙着眉低头看我一眼,“哦,本来倒是要遣几个侍卫来接你的,但,大约是将军想着来我一个左右也差不了许多,便不如不动众了。”

我朝他挪了挪,“我要是晓得你候在外头,一定不叫你久等。”

他淡淡道:“你待怎的不叫我久等?”

我想了一想,道:“我就不在紫云阁的榻上睡过去了。”

他侧脸,忽然伸手绕过我的肩,“这个衣角被吹得一摆一摆的,当心叫风进去。”

我低头看他替我将裹着的披风紧了紧,客气地道了声谢。

迎面扑过来的夜风中,他一双黑眸藏在额前被风吹起飞扬的发丝间,嘴角微挑了挑,“若晓得我来了,你难不成还不瞌睡了?”

我再想了一想:“还是瞌睡的,但要晓得你来,我就上了马车再睡了。”

他嘴角那抹笑意倏地没了。

一直等到他那幅修长的背影飘飘摆摆进了府门,两个小仆方敢走过来牵马。

我小心翼翼爬下车。

一路往里走,越想越发觉今晚沈卿州他不似平常,眉梢嘴角都是未纾的结。

等人它果真是一件十分磨人的事情,我心中感叹一回。

刑堂只得一个扫地的小仆。

我站在门外,问他今日那刺客叫秦陆审问得如何了。

那小仆扶着笤帚一脸愁容,“什么也没审出来。小姐离开不久,刺客就冲破穴制自绝了经脉,死时七孔出血,形状极是惨烈。”

确是惨烈。照这般看来,我若是叫他们捉了去,只怕是要更惨烈。左右不是他惨烈就是我惨烈,我私心上想,还是任凭他惨烈去罢。

这样一想,我颇感庆幸,于是悠然转身离去,踱向东苑。

秋夜凉风过,东苑里盈盈的是阵阵白梅幽香,香气沁人肌骨。

厢房烛影幢幢,偶尔有女子轻柔的细语。

我轻手轻脚地走近,瞧得床榻上影影绰绰靠了个人,一身素白的衣裳,脸色较白天已有了几分血色。

我爹坐在床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低声同她言语。

那女子不知说了句什么,我爹低低笑了笑,眉目间竟颇有几分温情。

我在庭中站了站。

他方才笑了那么一笑,我看着忽一阵心酸。

自我娘去后,我爹大半时间都在攻楚。东苑久无人住,却叫府中的仆人拾掇得很好,不但纤尘不染,就连四季景移也分毫不含糊,赏不断的花开花落,看不完的莺飞草长。

可是现在,我才知它原来一直清冷着。

我站在庭中,心中古怪一阵惆怅一阵。

这时候只听我爹的声音自房中传出:“衿儿,你站在外面做什么?进来吧。”

我一时忘了他瞧不见,仍摆手道:“呃,我不进来了,突然想起了《孟子》中的一处疑问,我去沈先生处了。”一面说一面急急走了。

走到涵院门口,我站了站,想进去,又怕沈卿州他仍是离去时的形容。于是就踱开。走两步我又想,他所以离去时一副面色不济的形容多半也是等我等得我久了,不耐烦了。本着做弟子该尽的孝道,我也应该进去向他赔个不是,顺便看看他纾解得怎样了。

我敲开沈卿州的房门,书案晕黄的烛光下,他一双眼从书卷上头抬起来,淡淡看着我道:“有事?”

我道:“啊,是。上回先生说的那个《李亚仙传》的前传,我一直想看来的。”

他搁下笔站起身。

我看着他在书架上翻了一遍,又向墙角的两个大书箱走去,便跟了过去。

与他一道蹲着翻拣半天,他恍然道:“哦,那本书却放在我床头的方桌上了。”说罢又起身向里屋去,片刻就拿了出来。

这一本与《李亚仙传》差不多厚,只不过是手抄本。

书页上的字迹行云流水,力透纸背,隐约飘一缕墨香。

《李亚仙传》里的生僻字多,这本也不少,倒是没有那些我已学会的字,不得已又留了沈卿州在近旁,遇有不解的地方便要请他再与我讲上一讲,如此又占去他不少时间。我心虚地观察他的脸色,却见他并无不快,反倒嘴角噙笑,便稍放了心。

我一口气看到三更,最后倒在沈卿州的书案上合衣睡了。

第二日近午,我袖着没看完的这本《前传》走进了兔演巷的四味书坊。

书坊的胡老板一见我就从柜台里抽出一本书道:“这本《李亚仙传》一上市就火了,销量老早超出《莺莺传》之前的神话,小公子是爱书之人,千万不可错过此书。”

我笑道:“这本我看过了,的确写得好,但却不如它的前传好。”

胡老板一愣,道:“什么前传?哪个写的?”

我道:“就是你手上这个《李亚仙传》的前传啊,自然就是写这个的白知退写的啊。”

胡老板满脸惊诧,“据我所知,此书并无前传。”又蹙眉道:“知退老弟写了三年前阵子刚交稿,一交稿就付梓印刷,哪里去写出什么前传?定是有不知名的小笔杆子盗了他的名号,只图个好卖罢了。唉。”

我从袖子里抽出那本前传递到他眼皮底下。

胡老板疑惑地接过去,翻了几页,神色立刻变了。

“好书!”他紧紧拽着书皮,“白知退何时写出来的?!”

我夺回书本掸了掸,又揣进袖兜,方与他道:“都有得卖了,何时写出来你去问问他便知。不过胡老板见到白知退可否替我要个签名?最好做成个书签,我夹在书中。”

晚饭后我接着看后半本。想到白日的这个事,就当作个笑话讲给沈卿州听了。

沈卿州手指顿了顿,不动声色又翻过去一页。

第15章

太宗庆历帝当年雅兴祖法,按《周礼》修订嫔御制度。

他老人家参详典故,自制嘉名,规定贵妃、淑妃、德妃为三夫人;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淑仪、淑容、淑媛为九嫔;婕妤、美人、才人各九人,为二十七世妇;宝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七人,为八十一女御。

此番仕女大选,选的是永和帝的后宫。

一月后,那位白老太傅的孙女被册为贵妃,入主重华宫。

白崇一介腐儒,给孙女取的这个名却颇有一番仙风道骨,叫白亭灵。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但彼时不知她人如其名,跟她爷爷也不是一道的,却倒是像她的武将爹爹,端的是股子弹剑作歌的情怀。

白亭灵的贵妃册书一出,一时间白府门庭若市,马来车往络绎不绝。

这一日惠风和畅,我随我爹乘着一顶软轿去白府道贺。

右武卫大将军白玥亲自将我们迎进了府。

一踏入白府,顿时一股书香扑来,仿佛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浸透着文气。

自三年前白老头忿然辞去西席,我哪怕是逃命也不忘绕着白府走,今日再站到他面前,我心中略有些唏嘘。

我原担忧白崇见了我要想起旧事,一不留神又气得肺疼,却不想他甚慈爱地向我笑了一笑,道:“嗬,阿衿也长大了。”

我爹抿嘴笑道:“是。”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我决定今后不再绕着白府走了。

这时候只听一个柔肠百转的声音道:“慕容将军……”

我爹转身行礼道:“贵妃娘娘。”

门口站的女子,一双潋潋明眸笑吟吟地望向我爹。

白亭灵说,她特来邀我去园子里走上一走,再接着聊一聊当日赏月宴上不够时间聊的天。

我得了我爹的应允,就跟她去了。

只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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