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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无渔回到家,她母亲正在吃饭,她也盛了一碗饭,坐在她母亲对面。她母亲对着她的碗瞅了一瞅,说道:〃吃这么一点饭,你把自己当猫啊?〃她母亲对着她的脸又瞅了一瞅,说道:〃你笑什么?〃她说道:〃我没笑。〃她母亲说道:〃你笑了。〃她觉着她母亲十分的可笑,说道:〃我跟你说,我没笑,你又不信,偏要说我笑了,好,就算我笑了,连我笑了,不至于你都要管吧?〃她母亲才不说话了。
吃完饭,林无渔回到自己房间,对着镜子,想起刚才她母亲坚持说她笑了,她嘴上没笑,可是她眼睛里笑了,这个连她自己也看出来了。她放下镜子,坐在桌子前面,翻着英语课本,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堆乱糟糟的情绪里,有什么浮现出来,先是支离破碎的,一点一点,越来越清晰,竟是钢琴老师张秋迟的脸。
转眼,到了第二年初夏,杨树抽出嫩芽,天气也变得燥热了。这一天下午,林无渔在操场边上的杨树下等唐琳,再往前一些就是学校的家属区,十来间红砖平房,学校里没有房子的老师住在这里。忽然,传来一个女人一阵高过一阵的骂声,林无渔有些吃惊,难道老师家里也这样?又一转念,老师不也是凡人。只是那女人骂得兴起,越发连下作的话也骂出来。没有对骂声,被骂的人隐忍着,萎缩着,这个女人单枪匹马,越骂越勇。一会儿,一个男人推门而出,林无渔想躲,已经来不及了,那个男人就是张秋迟。张秋迟从她面前经过,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语。那个女人从窗口泼出一盆水,作为了收场。
张秋迟闷着头往前走,林无渔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像一只孤独的可怜的野猫。
一会儿,唐琳来了,林无渔把刚才的事讲给唐琳。因为气愤,怜悯……各种感情的纠缠,把整件事复述下来,竟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唐琳不以为奇,说道:〃这算什么!他老婆就是这么对他的,急了还打他呢!这事我们钢琴小组的人都知道。〃林无渔睁大眼睛,说道:〃那个女人怎么可以这样?〃唐琳说道:〃算了,这是人家的私事,咱们去吃冰淇淋吧!他们今天买一送一,好些同学都去了。〃唐琳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她的怒气也只得偃旗息鼓了。
到了冷饮店,里面倒坐了一屋子人。唐琳悄悄把下巴朝窗户努了一下,林无渔一瞧,秦晋、李蔓琪和几个同学靠窗边坐着,有说有笑,正吃呢。唐琳低声说道:〃一早李蔓琪就要请秦晋吃冰淇淋,秦晋不来,李蔓琪才又找了几个人,做幌子。〃林无渔说道:〃怎么我跟秦晋同桌都不知道,你隔着八丈远,倒知道?怪不得请我吃冰淇淋,原来别有用心。〃林无渔看出唐琳相当关注秦晋,得了机会,一味地刻薄她,唐琳并不在意,她的心思全在那桌人身上。
秦晋招呼她们过来一起坐。林无渔说道:〃咱们别去凑趣。〃唐琳哪里肯,一路拽着林无渔,到底和秦晋他们挤了满满一桌子。每个人面前摆了一个小白瓷碟,装着三色圆球,颜色鲜明,寒气凛凛。棕色是巧克力味的,粉色是草莓味的,白色是奶油味的,用小塑料勺子,一下一下地舀着,凉冰冰的带着一点甜味。
忽然李蔓琪一闪身,不经意似的一抬手,〃啪嗒〃林无渔面前的一碟,滩了一地,李蔓琪轻描淡写地说声〃对不起〃,唐琳低声道:〃我看她是故意的,我再去给你买一碟。〃秦晋却早起了身,到收款处交了钱,重买了一碟。
李蔓琪对林无渔笑道:〃好像从我认识你,你就只穿这一件毛衣,这种款式、颜色是中年女人穿的,不过穿在你身上〃一桌人的眼睛盯着林无渔的毛衣。这件毛衣是她母亲的,她母亲一度非常喜欢,她上了初中才给她,葱绿色,大开襟,前胸上镶着几粒玻璃珠子,穿得起了毛,隐藏不住一种破败相。李蔓琪又笑道:〃我一直想找一个词,形容你穿这件毛衣的感觉,今天终于让我找到了,显得你人很俏皮,或者说可笑。〃唐琳瞪视着李蔓琪,说道:〃你穿的这件红色的帽衫好看?我还以为是学前班的孩子走错了教室呢!我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想到一个形容词装嫩!〃
林无渔对于在服装上被人取笑早习惯了,李蔓琪这么一番针锋相对的话,还是让她相当受刺激,离了座位,说道:〃我吃完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琳起身,追到门口,林无渔已经不见了踪影。秦晋也出来了,问道:〃人呢?〃唐琳说道:〃没见着。〃秦晋说道:〃她不会一时想不开吧?她平时经常去哪里呢?不如我们一起去找找吧。〃
小树林、篮球场、附近卖零用品的小商店……两个人都找遍了,还是不见人影。唐琳急得用手绢擦脸上的汗,说道:〃这一眨眼的工夫,能去哪里呢?〃秦晋安慰道:〃这么一点小事,不至于就真的怎么样你们平时总到这些地方吗?〃唐琳点点头。在秦晋心里,就算找不到林无渔,到她经常来的地方也是好的,一并连唐琳也觉得可爱了,毕竟,唐琳也是同林无渔在一起的,是林无渔喜欢的人。而在唐琳这方面,心情也是有一些愉悦的,毕竟他和秦晋还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过。
唐琳和秦晋找过的地方,林无渔一处也没去。她从冰淇淋店里出来,径直到了琴房,站在门口,果然听到琴声,是贝多芬的《命运》。一曲终了,他回转头,看见她,他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也不动。她走过来,并肩坐在他的琴凳上,他显然对这个举动有些吃惊,却也没说什么。天一点点地黑下来,他站起身来,拍拍她的肩,说道:〃好了,回去吧。〃她看着他,眼泪流了下来。他眼里也含了泪,他仰起脸,不让眼泪流下来,眼泪越积越多,脸越仰越高,有点像在滴眼药水了,终于眼眶再也积不住那么多的眼泪,泪水顺着脸庞流了下来。一个男人,四十岁男人的泪水,她第一次看见。两个人在夜色里,相视而泣,为了自己,为了对面的人,十六岁的她,四十岁的他,她是学生,他是老师,她还年轻,他已经老了,这是不同的,可是泪水总是相同的,痛苦的感觉总是相同的。他一只手抹自己的眼泪,一只手抹她的眼泪,说道:〃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好了。〃他的手抹完她的眼泪,无处可去,她竟留恋这只手在她脸上的感觉,为着这只有些冰凉的手在她脸上多停留一会儿,她竟又生出眼泪。她也伸出手,抹着他的脸,他攥住她的手,说道:〃这是多么美的一双手!〃
3。 林玉卿
林玉卿从床上坐起来,已经是下午了。屋里拉着棉布窗帘子,盛夏的阳光一丝一缕地透进来,刺得人眼睛疼。她拉开梳妆台前的椅子,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圆脸,高颧骨,眼睛大而深陷,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挑一下眉毛,眨一下眼睛,想抛个媚眼,可是那眼神也有些生锈了。镜子旁边放着一个日历,上面她用红笔勾着,张三、李四哪天来取衣服。随手翻着,竟发现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叹了一口气,把日历扔在一边,转眼她已经三十九岁了,镜子里的美人也老了。
床上的男人翻了一个身,叫声〃玉卿〃,咕哝道,〃你鼓捣啥呢?〃林玉卿推他道:〃快醒醒。〃男人给推得不耐烦,粗声道:〃又整啥?〃林玉卿道:〃你快起,回吧。〃男人一骨碌坐起来,说道:〃我说你是成心吧,总在我睡得啃劲儿的时候,把我整醒。〃林玉卿把腕子上的手表直贴在他脸上,笑道:〃你自己看看这都几点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把你堵在房里,没的找气受。〃他一听如此说,忙起身穿衣服说道:〃行行,你别说了,她是咱们祖宗,我不怕你,我倒怕她,天天跟耗子躲猫似的躲着她。〃一边说,一边穿衣服。他是一个壮硕的东北男人,身形高大,虎背熊腰,半袖圆领衫套了一半,露出脑袋,瞪着眼睛说道:〃我怎么地了,我?你情我愿,咱俩不犯法呀,连公安局都管不了咱俩,我干吗怕她?〃林玉卿听他如此说,抿嘴笑着。他是这么多年来,对她最长性的一个。
林玉卿不由得把眼睛又往日历上瞅了一眼,今天竟是她的生日生日,如果那天不是她十九岁的生日,如果那天她不是一定向她母亲要钱,如果那天她不是去鼓楼商店而是别的什么商店,那么她这一辈子又完全是另一样了。
那时,她中学毕业了,她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上山下乡了,按政策,她可以留在城里。虽然不用去农村,一时也没有工作,父母都是工人,家里并不宽裕,所以她早就相中的一块带小圆点的的确良花布,只能借着过生日的由头,才从母亲那里要了钱。
那一天,她骑着自行车刚离开鼓楼商店,一辆小轿车,把她刮倒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她也知道能坐小轿车的是些什么人,不敢理论,在路边捂着蹭破皮的脚,哭了。小轿车里的男人四十岁上下,方脸,浓眉,大脸,很是威严。她在他的威严里,接受了他赔给她的花布,之后又接受了他各种各样的礼物,也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他这个人。他在仕途上正春风得意,好在她头脑单纯,比较听话,他们的事,被他控制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与那些野心勃勃一心要夺他的权的人比起来,她幼稚可爱;与他年老色衰的原配夫人比起来,她年轻漂亮。他应当是十分喜欢她的,不然也不会给她买了房子。她那时过于年轻,等到她怀了孩子,还懵懵懂懂,甚至于用跳绳、捶肚子、蹦沙坑等方法,想把这个孩子弄下来。到最后,孩子足月了,她只能生下这个孩子,这个错误毁了她的一生。可是这个简单的错误,主要原因在于她的愚蠢,愚蠢地相信一个有妇之夫,愚蠢地对女人生孩子这件事看得过于简单。
头一年,她的父母鼓励她去闹他,可是这种闹也是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的。一时东风压倒西风,时局变化莫测,他是一只嗅觉敏锐的猎狗,没等到完全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就主动申请支边,去了新疆把自己充军了。他也算为了她,在一定范围内受到了惩罚。她的父母为了她哥哥、姐姐的前程,和她断绝了一切来往,任她自生自灭。
这就是她的故事,始乱终弃,说什么都可以。
她的确从他手里得到过一些钱,可那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她只得学了缝纫手艺,开始是偷偷摸摸地给人做些衣服,挣些钱,后来改革开放了,情形好一些,她就开了这个缝纫铺。知道了她的事,正经人对她是不会明媒正娶了,也有那么一些男人借着做缝纫活的机会和她接近,这些人里头她也有动过心的,只是他们一概不提结婚的事。
在这许多的男人之间,现如今房里这位,也是其中一个。原来她并不在乎他。自从,她生下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以后,她就先把自己当成了脚底下的泥,越踩越低。他是唯一说过要娶她的人,她也想过嫁给他。可是他妈却放出话来,〃林玉卿那个骚货,要想进我家的门,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她原想委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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