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故意让他找不到!”夏燕难得地使着性子:“我今天就不回去了!”
梅小清自然是不信。有时候她也赞同尤薇薇的观点,不应该那样惯着李义峰,感情就像一场拔河比赛,你一味地松力,却只是让对方赢了去。妥协和忍让也要看对方是否珍惜,若不然,就是一场白白的浪费。
两个人去了杂志社附近的一家咖啡屋,又给尤薇薇打了电话。很温馨的小馆,原木的桌椅,桌上铺绿白格子的桌布,明明是下午的时间但也点着桌上布艺的小台灯,光线氤氲昏黄,墙壁做成粗砂粒的质感,挂着很多的相框,都是暖色调,窗口摆着绿色藤蔓的植物,吧台上木质竹筒里的彩色铅笔,随处可见的小饰品,拥挤但并觉得乱,放着蔡琴的老歌,舒缓的音乐跟空气融在一起,让人不由地放松下来。
一杯摩卡,一杯拿铁。梅小清并不热衷于咖啡,那种苦涩不是她所能达到的品味,会点,只是因为觉得来这里不喝咖啡会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就好像进书店就要看书,去公司就是要上班一样。她的骨子里有种墨守成规的调调,年纪越是大,就越是要遵循。
夏燕给拿铁加了少许牛奶和两颗方糖,刚想要端起来喝,想起似地又放下:“喝咖啡对宝宝不好,还是算了。”她仰坐在椅背上,手温柔地放在自己隆得高高的肚子上,就好像安抚着肚子里的宝宝。那一刻,梅小清有些恍惚。
身份在不停地变化。不再是孩子,是别人的妻子,是别人的母亲。是真的就觉得一夕忽老了。
有时候想,以前的种种,那些年少时的事,放在现在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可偏偏在那个时候,却觉得是那么地难以忍受。时间也许给我们唯一的好处是,感知变得硬朗了。
尤薇薇进来的时候,夏燕已经喝掉了两杯白开水。
“这里倒是挺不错。”尤薇薇环顾四周说:“不如我们也搞一个吧。”
另外两个人完全忽略她的话,因为每一次进到一家不错的咖啡馆或者书吧的时候,她就会说同样的话。但她是一个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想法很好,但如果真的要她着手去做的时候,就会找很多的理由推脱了。她和梅小清最相似的地方是,她们都不是一个有勇气改变的人,她们只是接受生活的安排,而不愿意主动去安排生活,除非是必须要做出选择的时候。
“给你点了拿铁。”夏燕把刚才没有喝的咖啡朝她面前推了推。
她只抿了一口:“怎么是凉的?该不是你点了又不喝?”
夏燕忍不住就笑了,她的笑点永远很低,不管刚才发生了什么,现在有另外一件事,立刻就会情绪转换。就好像阴雨转晴。
“好吧,我承认。”夏燕推了推明明就没有镜片的眼镜,说:“薇薇,我都要气死了。”是一个主题的话,被她说出来的时候,另外两个人的思维就迅速地换了频道。
“李义锋又做了什么坏事?”尤薇薇气定神闲地问。
“他竟然去见了前女友。”
“恩。”
“我现在怀着孕。”夏燕再对尤薇薇重复一遍的时候,语气已经没有那么愤怒了。
“也许只是吃饭聊天。”尤薇薇说了与梅小清相同的话。梅小清掩饰地端起咖啡轻轻地抿了口。她们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夏燕。她们不相信那只是纯粹的“吃饭聊天”,但既然没有捉奸在床,就只能用善意的谎言宽慰。现在的夏燕,不需要看清现实,她只是需要安慰,需要别人告诉她,这没有什么大不了。这才是她想要听到的答案。
“我觉得李义锋没有以前爱我了。”夏燕委屈地说。
“知道婚姻是什么吗?婚姻就是在一分一毫地消耗着爱,而不是往里面加爱。”尤薇薇的“不婚”论调又来了。
“你真的不打算跟林锡结婚?”夏燕睁大眼睛。她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
“我打算跟他分手。”尤薇薇仰靠在椅背上,手撑在额头上说:“他昨天做了太幼稚的一件事,在我们家门口用油漆涂得花花绿绿。他告诉我,那是他的名字,每天从他的名字上走一遍,就会在我的心里想他一遍……他太不成熟了!”
“很浪漫呀!”夏燕和梅小清异口同声。
“关键是,他还在他的名字前面写了一个英文,marry。”
另外两个人扑哧一下笑出来,林锡的求婚方式真是无处不在。
尤薇薇没好气地瞪她们一眼:“我每天走出家门,就看到他说结婚,我真是烦透了!”
“如果李义锋能够为我做这些,我就满足了。”夏燕由衷地说。
梅小清的心里灰了一下,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自己,如果是任远,如果是由任远来做这件事,她一定会欢呼雀跃地扑到他的怀里,一口应承下来。又或者由她来为任远做这件事,拿着玫瑰钻戒向他求婚,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光景。
“我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结婚的。”尤薇薇重申她的决心:“这样下去,我只能跟他分手了。”
“他真的很爱你。”夏燕同情地说:“难道不想跟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吗?”
“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尤薇薇在这点上很固执:“如果婚姻是一座乐园,那么爱情就是摩天轮,你站在摩天轮里可以看到整个乐园,但你站在乐园的时候,却只能仰望摩天轮。而我,宁愿就站在摩天轮上不下来,也不想仰视它。”
“但至少,你站在婚姻这座乐园的时候,”夏燕顿一下,继续说:“摩天轮是属于你的。”
“我不会委曲求全。”
“也许不是委屈,和爱的人,怎么都不会觉得委屈。”
“那么,现在的你,真的不觉得委屈吗?”尤薇薇淡淡地说。
“李义锋……他只是贪玩,他会收心,会回家。”夏燕怔了一下说。
“对不起。”尤薇薇知道自己失言了。
“这不是辩论赛!”梅小清笑着打断:“不管怎样,我们按照自己的意思生活就好了!”
“去!”另外两个人同时出声。
“按照自己的意思,那就去对任远表白!”
“按照自己的意思,那就干脆去追了他回来。”
“他要结婚了。”
“不是还没有结婚吗?”
“就算结婚了,还可以离婚!”
“我已经彻底地放弃了。”
“这句话我至少听过一百遍了。”
“这句话让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这一次是真的。”
“这句也听过。”
“算了。不说这个。”梅小清的心里一直心烦意乱。她的决心,她每一次的决心任谁都看得穿,那不过是用来欺骗自己的一个幌子。只能,只能,骗骗自己,罢了。
一场女人的聚会后,要离家出走的夏燕回了家,要和林锡分手的尤薇薇也回了家。也许没有人能真正对一场婚姻,一份爱情狠心。所有的狠话说来其实是不相干的。
梅小清把手插在荷包里,慢慢地晃过街口,从玻璃里映射出自己的样子来,清瘦的脸,毫无生气的眼神,发梢乱乱地卷起来,松垮垮的运动衫,硕大的挎包像是一个疲惫的旅行者。玻璃里还有别的景,对面蛋糕房进进出出的人,背着书包的孩子,匆匆赶路的上班族、拖着手的情侣……九月的季节,梧桐树已经开始有了迟暮的叶片,天空就像压低的声音,沉沉的,还有那些陈旧的牌匾,被雨刷过了锈迹斑斑。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再转身看了一眼面前的玻璃。
这是两个奇妙的场景,两个同时发生的世界,一个在现实,一个在玻璃窗上。
那她呢?她看着的玻璃窗上映射的自己,是不是真正的自己呢?
只有陈旧而丰腴的回忆,在心里此消彼长。
教学楼的背后,有三处水泥砌的兵乓球台,下课的时候,放学的时候,总有人在那里玩着乒乓球,笑闹欢呼声里,夹杂着男生女生的声音。其实平日里的交往,大家都很拘谨,只有很大气开朗的女生才会和男生玩成一片,而梅小清,在刻意地拉开着自己和同学之间的距离,与其说是一种疏离,更多的是一种对自己小小自卑心的保护。
有时候,也会看到任远在那里。他在水泥台前挥着拍子的时候,瓦蓝瓦蓝的天空下,有春风扬鞭马蹄疾的帅气。梅小清就站在二楼窗口的位置,静静地望着人群里的他,即使是在人堆里,他也是最抢眼的,周身都蒙着澈净的光。她的手指扣在窗框上,用软软的眼神罩住那个少年,那时,她的脸上会浮现出浅浅的笑容,为他每一次挥拍子的扣杀,为他每一次旋出的好球,还为他在失手时露出的遗憾表情……于她来说,这样的光景就是疏浚心情吸取到的温暖,是慰籍淡淡忧伤的贴心话语。
“喂,打乒乓球去!”尤薇薇突然在身后说。
她在错愕里转身,对这样的提议,又抗拒又欢喜:“还是不要了。”
尤薇薇拽着她的手:“老看着也没有意思,去跟他打一局。”
“我……”虽然想说拒绝的话,但已经跟着尤薇薇朝楼下跑去,咚咚的脚步声,就像合着节奏的拍子。
站在台前的时候,她的心情依然还踏着步子,咚咚地响着。三局两胜,输家轮换,排在前面有好些人,而她多怕当轮到她的时候,并不是和任远对打。他和一个同学打了几回合,又和另外的人打了几回合,轮了好几番,终于轮到了她和任远。握住拍子的时候,看了看在水泥台那边的任远,心尖微微地颤了颤,他注视着她,目光里带着微笑和鼓励。
她多想变得很优秀,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会有很好的成绩,会有一把歌唱的嗓子,会在文艺晚会的时候跳出喝彩的舞蹈,会在运动会的时候听到广播里一遍一遍让领奖的声音,还有,此时此刻,能够打得一手称绝的乒乓球。能够让任远刮目相看,能够有一次,只要一次在任远的面前骄傲一下。
但她依然还是自己。是那个毫无亮点的梅小清。她发出的球落在台面之外,她根本接不住任远发过来的球,虽然他已经尽量适应她的“水平”,很高抛的,很温和德,没有一点旋的,角度标准的球,但她的身体在左右移动的时候,拍子还是落空了。那是怎样一种沮丧呀,至少,至少应该接住一个球,至少应该再打得好些。
她听到尤薇薇替她加油的声音,看到任远鼓励的眼神,她把球握在掌心的时候,深深地吸了口气去,在心里暗暗地说,一定要发一个很好的球出来。呼吸几乎被屏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住球拍,抛高球,挥板子——热气腾腾的喧嚣里,有雪糕从高处摔下来,摔在她的心里。或者,摔倒的是她自己。她窘迫得几乎要哭出来,那么认真地想要打出一记好球,但拍子竟然连球都没有碰到,球眼睁睁地从面前落下。
手里的拍子被缓缓地放在台面上。早知道的,早知道这就是失败的自己。
这样狼狈的自己,其实并不想落在他的眼里。
转身的时候,眼泪只差一点点,就要涌上来。
后来有练过一段时间的乒乓球,在单位的院子里,每天拉着那些半大的孩子与她练,他们看着她不断地挥拍子,不断地奔跑,不断地试着用各种手法发球。但她再也没有和任远打过一次乒乓球。
整个高三,都没有。
以后的以后,也没有。
教学楼下的水泥乒乓球台,在不久之后就拆掉了。因为有老师觉得那太吵了,会影响学习。
黑板上每天都写着,离高考还有多少天。那些一天天减少的数字就像孩子手里的烟花棒,分秒必争地闪烁着,到了最后一天的时候,就灭掉了。这一段时间就用尽了。不可能再重复。
“该上战场了。”班主任说。
那属于梅小清的战场呢?注定是一场败仗。高考的那三天,都下着雨,空气中是那种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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