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工作处处不顺,如果能把这爿店接手下来,她就有一份自己的小小产业,再也不用求人看人脸色,多好。可问题是,这四万多的空缺,她要怎样才能补上?
虞连翘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办法来。可以问的人,她一个都不能问。蔡圆圆是早就说过无能为力的,陈卉那里又是半点没得妥协的。难不成去银行贷款?她拿什么去贷,她还欠着银行的助学贷款呢。
正在她灰心得快要放弃时,她见到了厉家明。
他也只是偶然路过,车在店外缓缓停住,车窗降下,他远远地与她招呼,“我还以为你不在这儿了。”
“我一直在呀,”虞连翘微笑,“只是好久没见到你。”
的确是很久很久没看到他,大约有一年了。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黑色车身上溅满了泥。
他们随意聊了两句,虞连翘见他神情疲惫,便主动道了再会。厉家明发动车子,正要离去,她却追了上去,头探在车窗边,腼腆地问,可不可以找他谈点事。
厉家明看看表,说没问题,让她下午四点去饭店找他。
下午,虞连翘到饭店时,并没见到厉家明。大厅的咖啡吧里没有他的身影。
虞连翘心里敲起退堂鼓,但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总得试一试才行。她走到总台,和服务小姐说找厉家明。虞连翘隐约记得他从前的房号,但记忆极模糊,又不确定他是否换过房间。所幸,饭店服务生对这位常年包房的厉先生是极熟的,总台小姐查也不需查,就拨了号过去。
虞连翘接过电话时,只听得厉家明声音混沌,似未睡醒。
他说请她在大堂等一等,五分钟,他便下来。
虞连翘找了一张小圆桌,坐下要了杯冰水。厉家明没让她去房间找他,如果他这么说了,她会不会去?她庆幸厉家明没给她任何难堪的选择。
所以五分钟后,虞连翘见到他时,便隐隐有些感激,再看到他的倦容,又有些歉意。
“我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他笑笑:“我们不是有appointment吗,是我晚了。”
虞连翘招来侍者为他要了咖啡,然后极其不自然地绕弯寒暄着。她实在不擅长这些。
厉家明点了烟,吸一口,举手止住她,“好了,连翘,你希望我做什么?”他像了解一切似的,微笑地望着她。
虞连翘艰难地开口:“我想请你借我一些钱。”话刚落,她便确定什么似地看了看他,然后一气不歇地向他解释,她需要钱做什么。虞连翘把她的全部计划一股脑地倾吐出来。
厉家明只是留心倾听,既没打岔,也没给任何评价。待她说完,他微笑道:“你还差多少?”
虞连翘比了一个手势,嘴里轻轻说:“四万六。”
他取出支票簿,低头写好,撕下来,推过桌面,递到她面前。
这是虞连翘第一次见到支票,金额五万。
“用不了这么多,真的。”她说。
厉家明摇头笑笑,“既然想做,就放手去做。”
虞连翘一时语塞,当即伏在桌上写了一张借据,拿给他:“我保证店里一能周转就还你。”
他仍是微笑,但笑容里带着疲累的痕迹。
虞连翘收了支票,起身说:“我回去了,谢谢你,家明——你上去好好休息。”
他点点头,说:“好,再见。”
第37章
出了饭店,虞连翘一刻不待地拨了蔡圆圆的电话。
蔡圆圆一颗心已经悬了好几天,悬着是难受,可落下又怕摔。书店的事还成不成,她想知道又怕知道。接到电话时,她手握话筒就吱了一声,接着便连气也不出了。
“圆圆,你在不在?”虞连翘的声音夹在嘈嘈车声中,传过来,“钱的事,我搞定了。”
蔡圆圆生怕自己幻听,“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虞连翘轻轻笑道:“我说,成了!” 说完便有先见之明地将手机拿离了耳边。
果然话筒里尽是蔡圆圆的尖叫。她连着哇哇了十来声,才静下来,“真的?我有没有听错?你弄到钱了?不会骗我吧?”
“真的。不骗你。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老板了……”虞连翘还没说完,就听到耳边一阵咂咂声。
蔡圆圆捧着电话疯颠颠地亲了一通,才说:“奇怪,我还不是给你打工,干嘛这么傻乐!”
虞连翘也是按捺不住的欢喜,收了线,仰头望着天。她坐在双层巴士的上层,窗格开处,一小方天淡蓝蓝的。路边的槐树已经开花,一簇簇缀在枝头。车经过,枝叶擦窗,花束散落,素白的碎瓣飘进来,沾在她的头发上,脸庞上,衣襟上,香极了。
春末傍晚,天光尚亮,虞连翘以为这便是峰回路转。
殊不知一弯转过了还有一弯。
事情刚开始是很顺利的。虞连翘当晚就在电话里约了陈卉夫妇第二天见面。转让一个小书店,本来就不是什么复杂的交易,几个人又都熟,见了面很快就谈拢了条款,并说好下午找人起出合同,大家签了字,再去工商局办手续,最后到银行过账,这样便算交割完。
正事议定,这对新离婚的夫妇,面对面又板起了冷脸。虞连翘小心相陪,终于把他们都送出了门。
刚回身,店里就来了一个电话。是医药公司的人打来的。
虞连翘心下纳闷,说了句你好,正想问他什么事。那人就已公式化地通知她,店面到五月便不租了。虞连翘既惊愕又糊涂,好半天才问清了原委。
原来她这间书店连同旁边一排商铺,租的都是医药公司的房产。以前是一间间店面分租出去,现在医药公司要都收回来,打通了整租给一家电器经销商做大卖场。虞连翘与那人确认再三,才知道此事已定,再无转圜可能。
怔怔挂上电话,虞连翘抱头着想,这消息意味着什么,是不是说她的计划全落空了?她前面那么多的努力筹算一下子全都打水漂了。她需要重新找店面,租下,再装修。这中间得耗上多久?三个月?半年?她心里没数。这些存书还留不留,留下放哪里?不留,届时再进要怎么对付。还有书架,用旧的还是重新做?新做得花多少钱,品质能有旧的好?拉拉杂杂的事,一桩桩,直想得她心乱如麻。
那一周的时间,她几乎把南区的房产中介都跑了个遍。书店的位置要在学校边,最好能离旧址近,环境一定要安静,租金还得控制在预算内。虞连翘直找得心都焦了,也没找着合适的一间。
周五下午,她回复过陈卉后,默坐了半晌。想想,还是打了电话给厉家明,说要还他钱。
厉家明微微有些吃惊,笑道:“这么快?”
虞连翘回答说:“暂时用不上了。”
厉家明听她声音异样,便问她怎么了。
虞连翘一霎间只觉满腹辛酸翻涌而上,嘴里便喃喃:“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运气总是不好?别人想做什么事,总是很容易,为什么轮到我就这样难?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喉头就哽住了。
厉家明隔着电话叹了一声气,“连翘,你过来,我们谈一谈,好不好?”
虞连翘没出声。
厉家明又说:“我在等一份传真,不能走开。你现在过来,我在这里等你。”顿一顿,又沉声道,“不管什么事,我们谈一谈,一起想总会有办法。”
虞连翘仍旧坐公交过去,坐的也仍是那辆红色双层巴士。她还记得一个星期前的喜悦,那沾在身上的花瓣,鼻尖萦绕不去的槐花香。
然而此时,挤在车内的人群中,她只觉眼前一切都是灰暗。
厉家明就坐在玻璃幕墙前,虞连翘远远就看见了。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想得出神,手指间的烟,静静燃着,烟头的灰积了长长一截。虞连翘走过去,轻轻将支票放在了他桌前。
厉家明回过神,指上的烟灰簌簌抖落。
“你来了。”他点点头,在烟缸里熄了烟,指着沙发椅说,“坐。”
虞连翘在他对面坐下。
厉家明仔细观察过她露在脸上的蛛丝马迹,说:“事情没有想象的顺利,是不是?”
“嗯。”虞连翘简要地对他说了事情始末。说完低低一笑,解嘲道:“我做事好像从来就没顺利过。”
厉家明说:“不要紧。坏运气走完,就轮到好运气了。”
虞连翘问:“你不认为倒霉的人会一直倒霉,好运的人会一直好运?”
他摇头。
虞连翘问:“你信命运有公平?”
他点头,说:“你要信,才会有。”
虞连翘默不作声。
厉家明低下头望她,“你总是否定自己。这样不好,要改掉。你总是暗示自己你只能这样,只能做这个。这样不对。”
虞连翘抬起脸,“那要怎样才对?”
厉家明满意似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支票,放在手里折着,一面折一面说:“连翘,如果你还是想做这个书店,我可以帮你。如果你想试试做点别的——我们家公司正在招人,策划部要找几个助理,广告、传播、文学之类的,我想你学中文应该合适。公司在深圳——”
“深圳?”虞连翘打了个岔。
“是,去年搬过去的。我正把这边的工厂都结束掉。”他叹口气,放下手来,“你想一想,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明天告诉我。”
“明天?”虞连翘心说这样快,脑中茫茫然,连该想什么都不清楚了。
“我明天晚上走。如果你要在这里做书店,我让人帮你找地方;如果你愿意去公司工作,我就告诉人事经理,让她直接和你联系。当然,你可以多要一些时间去考虑,不着急,等你想好了,决定下来,再打电话告诉我。”
虞连翘蹙眉听着他的安排,神情严肃又惶恐。她的生活本来没有选择,现在突然有人给她选择,她便张皇失措,不知该选什么。两个大问号在脑中旋来转去,最终问出口的却是,“为什么?”
“嗯?”
“你为什么帮我?”
厉家明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一时也不知道怎么答。
他侧头眺望着玻璃幕墙外来去匆匆的人影,半晌方说:“我记得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情绪很差,很失落。辛苦读的书,没有用处,真心喜欢的人,属于别人。无论我想什么,通通都是事与愿违。那时我觉得我运气坏到了极点,最好什么都不要做,因为做什么都不会有结果。后来我看到你——”
厉家明目光转回来,虞连翘明明就在他身前,他却眯起眼,仿佛望着的是一个极其遥远的身影。
“你每次来,包里都重重背了一堆的东西。讲起那些词和词的细小差异,耐心得很,‘碰’是这个样子,‘撞’是那个样子的,手上的动作比来划去,真的,我没见过像你这样耐心的人。一个星期总有那么两天,我坐在这里,看着你骑着车来来去去,又忙碌又努力。我本来想跟你说,努力是没有用的。可是一想就觉得可笑。你的生活显然过得比我要有意思得多。”
只是三年时间而已,虞连翘听他说着,却几乎想不起自己那时的样子。她从没将厉家明放在心上,却不曾想自己在他那里会有这样的分量。
厉家明说:“也许你不会相信,在我最落魄的那半年里,与我最接近的人就是你。你问我为什么帮你,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灰心丧气。”
从饭店旋转门中绕出来,虞连翘仰头深深地透了口气。四十八层的高楼立在她身后,掩住了日头。宽阔的街面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虞连翘疾步穿过这巍巍楼影,走到被光照着的路上。她懵头朝前走,完全不辨方向。因为即便知道方向,此时此地,也没有她可去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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