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掌》 第19章

一睡就不知日长。

等冯简被人推醒时,他发现两个人不知何时已经依偎一起——实际上,是宛云靠着自己的肩头,兀自睡得正沉。而随着坐姿改变,身体无意识地向胸口倾来。

冯简皱眉,下意识地伸臂搂住宛云,随即目光再越过她,直直向外看着窗外——没有拉窗帘,但为什么光线昏暗?

此刻已然夕阳西落,天边被群山挡住看不到一丝白,夜幕全黑,而车厢内空无一人。

站在旁边叫醒他的乘务员此刻说:“先生,火车已经到了终点站。”

……绝佳的处境。

五分钟后,冯简在乘务员的催促中,一手拉着宛云的箱子,一手拽着仍然睡得模糊的宛云,阴沉着脸走下车。

新鲜之极的空气,陌生的火车地名,极小的露天车站。头顶灯光倒是刺刺地亮,映衬地面黑黝黝。而车站内除了他俩,再无旁人,居然连个休憩椅都无。

冯简绷着脸放下手中的箱子,伸长手臂戳宛云的肩膀。

宛云终于清醒,茫然道:“到站了?”抱歉道,“我也有些困,先睡着了。”

冯简沉默,直到她自己站稳身体,才放手退后一步,冷冷说:“我们坐过站了。”

六个小时多余的火车行程,把他们拉到深山。闻所未闻的地名,卫星地图上居然都查不到。冯简查看细节地图才发现他们身处一个偏僻的山谷。这列火车为了方便居民所开,算是最快捷的交通方式。而此站是终点站,三天才一发车。

冯简脸色如寒冬过境。

早知如此,他就应该让宛云身后那一大票累赘佣人都跟来,或者依何泷之言乘坐私人飞机。至少好过此刻、现在、目前——两人齐齐睡过站,居然都没人叫醒,如此低级而幼稚的小概率错误。

山区手机信号不好,断断续续,宛云便走到旁边的公用电话亭给何泷打电话报平安,冯简走到旁边去凝望深山,他认为这将是自己人生中印象最深的一次度假。

何泷已经知道度假村的工作员没接到女儿女婿,一下午急得火烧火燎,打两人手机却又都不接,差点报警。得知两人睡坐过站,她语气温和地嘱咐宛云让她跟着冯简,注意安全,并再三询问是否需要派车去接他们。

百分百慈母姿态。

但话筒一递给冯简,何泷就在那端撕下面具,彻底发怒。她数落冯简无组织无纪律没头脑,并用一些隐晦的词语彻底侮辱女婿的智商。

冯简忍耐听到第八十九秒,说了句“没钱投币”,直接挂掉电话,皱眉迎上宛云的目光。

宛云便也叹了口气,自嘲地道了笑:“还真是一睡千年。”

冯简一声不响地提起箱子:“还是先想想今晚住在哪里。”

按照车站工作人员的指点,不远处就是最近的山庄,可以找农户提供借宿。时已晚七点左右,山中天黑得早,高松成影,明月高照,仅有路灯的光辉落到地面仍然暗淡无比,更显前方山路漫漫。

冯简绷着脸拽着箱子,用手机照亮前路先行。

一时间,只能听到行李箱轮子在山地间的摩擦声,偶尔低头看一眼两人的影子,是冯简得确认身后的女人仍然在跟着自己,没有默不出声地掉到山沟里。

行路大概半个小时,终于看到村落的灯光。

冯简忽地顿住脚步,身后宛云措手不及,差点撞上。

他若有所思地回头,审视宛云。

今日她穿着白衫红裙,头发盘起,只耳边戴黑珍珠耳钉当点缀——宛云打扮向来简单,然而穿什么都带着她独特的韵味。冯简在有幸知道那简单的白衫、围巾、一双鞋都具体价值多少后,认为她的韵味是不动声色的乱花钱。

宛云说:“不着急投宿吗?”

冯简收回目光:“先把你身上贵重的东西都摘下来。那块白石英表、还有耳钉,都取下,证件也从钱包里取出来,钱分开放。”

宛云不解:“为什么?”随即恍然,“你怕投宿时会碰到危险人物?”

冯简只盯着她。

宛云虽然觉得无甚必要,到底依言取下。

冯简目光再在宛云如白玉般的脸上停了一会,仍然不太满意。他沉吟片刻,终于从自己的电脑包内侧掏出什么。

在昏暗月光和极远处的灯火照射下,宛云看到冯简掌中多了个巴掌大小的物品。随着冯简手在某处按了一下,一把刀锋霍然出鞘。刀面并不如何明亮,反而奇异地呈现黑色,似乎钝然而并不锋利。

冯简再掏出自己的一张名片,双手捏着纸片两端往刀锋上轻轻一碰,名片顿变两半,飘落到两人脚下。

宛云向来识货,此刻不由轻叹:“真锋利!”随口问,“你怎么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冯简淡淡道:“习惯了,身上必须带点尖的东西,比较方便。”弯腰把自己的名片捡起来,撕成粉碎,抬手把刀递给她,“这刀你拿着。”

6。4

宛云愣住,却不肯接,只轻声道:“你谨慎过多,我们不过借宿而已……”

冯简已经不耐烦起来,讥讽道:“不是给你防身,待会我们打劫用的。”

宛云再一愣,他便把刀顺势塞到她的手里。

“平时不要亮出来,做什么削苹果剔指甲的事。但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要记得拿出来用。”冯简皱眉说,“你大概不会用刀,没关系,这把刀足够锋利,能保护你自己。记住,即使对方已经倒下,但在你同伴来之前,你的刀尖都要一直对准对方——懂?”

冯简本来想说握着刀时最好往关键地位刺,手不要颤抖,临了觉得不切实际才改了口。这种安全意识,温室里的花朵估计拆碎了都不会有。

宛云依旧睁着大眼睛望着他,也不知道把自己话听没听明白。过了会她才说:“懂了,但待会我们从哪家开始劫起?”

冯简面无表情地和她擦肩而过,提着箱子继续往前走。

宛云微笑追上,此刻,两人终于并肩同行。

“这刀买下来的时候,很贵吧?”她试探地问。

冯简冷哼一声:“看你怎么形容,至少买它的时候,我是心甘情愿地掏钱。”

宛云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小刀,这大概是她所收到过最特殊的礼物,但再贵重的礼物,她的个性也是不太在乎。宛云方才略感怔忡的,只是方才嘱咐那些话时冯简的口吻。

很平和,很平稳,无甚起伏,就像他送来的那把古怪小刀的外观,不是锋利,不是狠辣,但有种明显到压制一切的力量,难以形容,仿佛刺中目标后对方才能不可置信地看着伤口,下一秒彻底倒地。

早在冯简观察她之前,宛云也在观察冯简,她的眼光自然比冯简要高明很多。男人虽然总习惯性地面无表情,平日里阴沉表情居多,但并非深沉内敛的城府之人。他习惯把任何事情都视作交易,很讲究效率,自私自利,只愿意为利益忍耐、务实到让人讨厌——

拥有以上缺点的冯简,出乎意料是个很自然的人。

从底层拼搏的人容易走两个极端,极端奢侈,亦或极端吝啬。冯简偏向后者,但明显又是特殊。

他只是在抗拒。

冯简认为曾经的穷困不是有损自尊的事情,他认为钱不应该随便挥霍,他认为没必要把钱投入到无聊的衣着打扮,他认为适可而止的花费便足够——无论赚多赚少,无论他此刻是穷小子还是亿万富翁,这个男人的生活方式依旧是克制简单而稍稍带些随性。

积攒金钱只是充分享受孤独而有回报的过程,但无论是如今的金钱,曾经的生活,甚至到未来的权利,似乎都没有强大到足矣改变冯简的地步。

宛云记得十年前,有人帮自己挡下热汤。四目对望,那不该是一名侍者看着顾客的目光。微微嘲讽,漫不经心,洞若观火,全无尊敬,随即再放开她。明明是她的过失,他却沉默承担。

十年后,那名侍者的境遇地位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但有什么却完好无损地保留。

冯简娶名门之女,似乎只是找寻最快捷进入圈子的有利机会。而他之所以想融入这个圈子,只是想最大化地为自己公司牟利。冯简很清楚自己是谁,自己要什么,即使在为自己的买华衣付账时,他的眼睛一边欣赏她,一边却是强烈的不以为然。

和十年前一样,冯简仍然没有完美的掩饰他的不屑。他本质上看不起她,看不起何泷,看不起他们李家的任何人。

宛云对冯简说:“你舍得把这刀送我?”

冯简把多年爱刀送人,此刻简直是心酸地一直撇嘴,也只讥嘲:“李大小姐什么时候对你的姿色那么没自信?”再皱眉道,“就当你送我破项链的回礼。”

——骄傲到用吝啬表达的男人,明明已经妥协但最后一刻却又主动拒绝了联姻的男人,明明不认同却又缺少男人控制欲的男人——这就是冯简。

宛云微笑,把刀收好。

两人终于在一家农户里借住,那家是对老夫妻,大儿子出去务工,小儿子还在上初中,个子拔苗似的抽条,又瘦又高。少年看到宛云后脸腾地涨红,眼睛垂下。

老妇人眯着眼睛打量两人:“收拾一间卧室够吗?”

冯简顺势就要脱口而出一个“二”,但念到刚塞给人家一把刀,就在深山里把宛云踹到另一个房屋独宿实在不好,只好点头。

进屋的时候,冯简解释:“今晚情况特殊,将就一下,我不是对你有企图。为了安全着想。”内心却念着之前的小子估计胆大不了夜窥美人,还是觉得应该要两间房好。

宛云顿了顿:“没事,我反正都已经准备好。”

冯简正放下行李皱眉打量卧室。山区房间里设备简陋,唯一的电器是头顶上的灯泡,床褥有股奇特味道。他虽少年贫穷,到底也是城市长大的孩子,不太适应。

他站在桌前皱眉给自己倒水,随口问道:“你准备好了什么?”

宛云冷静道:“洞房啊。”

冯简的整口热水就直接呛在喉咙里,差点平生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横流眼泪,他艰辛咽下热水,不由抬起头瞪她。

肇事者却接着打量他,继续用那种平静的口吻说:“但你没带换洗衣服,后备不足,又是在他人家借宿,所以今日么,还是算了。”

冯简惊怒之下,差点连“我还没说乐意洞房”都吼出来。但念着这是别人家,念着这声拒绝话比较适合羞涩地姑娘,又生生憋住,但显然气得不轻。

“我说李宛云,你能不能……”冯简咽了口气,他简直是对上流社会培养的闺秀太困惑不解了,“你们圈子里的教养如此而已?”

宛云扬眉:“抱歉,经过你上次提醒,我还以为你比较中意直率型。”

冯简阴沉着脸,连假笑都挤不出来。

这是今日第二次,结婚后的第无数次,他感到了头疼、绝望、愤怒、恼羞成怒、无可奈何,各种陌生但显然微不足道的感情。

“不错,我喜欢直率型,但我不喜欢把每句话都说的那么直率的人。”终于,冯简怏怏道,“你又不是我!”

宛云也忍不住笑起来。

6。5

山间的夜晚活动乏善可陈,冯简主动打地铺,宛云睡床,两人就此休息。但两人在火车上补眠太久,此刻都毫无困意。

宛云听到冯简连翻几个身,确定他没睡:“你介意和我聊天吗?”

冯简实在很介意。

他在不柔软的地面换了个第八姿势,依旧闭着眼睛假装听不见她的话,但黑暗中,冯简能明显感到宛云正在盯着自己的后背。太肆恕?br/>

冯简过了会才开腔:“聊天也算结婚的义务?”

宛云只沉吟道:“上次你说我们只见过一面。我觉得并不可信,我总觉得你和我还在什么地方见过——”

冯简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睛,听她接着道:“……所以我打听了你之前打工车行的名字——你不介意吧?”

冯简终于在黑暗中安详地瞑目,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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