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无人》 第15章

交给社会统一照管,全国人民合成一家,不分彼此。我们深受鼓舞,也有些困惑:是不是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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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妈很快也会被取消呢?或者,以后见到所有的叔叔阿姨都要叫爸叫妈?

我们无忧无虑地活在学校里。吃饭是统一到食堂吃,穿的衣服是学校发的制服,课本、

铅笔、铅笔刀、作业簿、饼干、糖果、水果、毛巾、肥皂、脸盆统统由学校按时按量发,打

针吃药有医疗包干,看电影统一排队去大操场。

可是,有一天,中国闹起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看见老师们被批被斗、被赶出校门或遣送回乡,心里又慌张又激动。自由了

可是

食堂里饭菜越来越差,越来越少,我们得

抢饭吃,每顿都吃不饱。学校不发制服了,我们的衣服旧了烂了没人过问,周末再也吃不到

糖果、饼干、水果了,也没有电影可看了。到了八一节、国庆节、元旦,也没有人张罗聚会

第10篇认知日记(3)

和晚会。夜里停电,宿舍里鬼哭狼嚎,学校荒凉得像一块久被遗忘的坟地。这时候,我们终

于想起:家呢?——很久很久没有家的消息了。

一天中午,一辆吉普车接走了二年级一个鬈发的男生。第二个星期,又有幸运儿被接

走。回家的渴望开始像霍乱一样蔓延。然而,由于军队干部奉命“支左”,父母们

无暇顾及儿女,他们不知道军队的子弟小学也闹起了革命,不知道学校瘫痪了。

那个夏天,我想家想得头都快裂了。我不知道父母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接我。我害怕地

想:是不是“文革”把家取消了?是不是家把我取消了?就连在梦中,我也见不到爸爸妈妈

我使劲回想他们的模样,可越使劲想,他们的形象越模糊。

那个夏天人人都在长痱子,又没有凉快的衣服穿,于是女生中开始流行用手绢做背心。

我们把以前发的旧手绢找出来,缝接成一大块,剪一个洞,套在脖子上,就成了一件简单的

背心。那天,我正在学着缝背心,一个陌生的军人突然出现在门口,嘴里叫着我的名字

告诉我:“你爸爸托我接你回家。”

一听到“家”,我的头像被足球击中了似的,又麻又热,混沌一片,立刻成了“脑震

荡”病人。我什么都没问,空着两只手,紧随那军人出了门。一路上,坐车坐船,我没问家

如今在哪里——部队常常调防,军人的家也常常换地方。到了一个城市,名字怪怪的,叫

“佛山”。但城里没有佛,也没有山。

见到爸爸了。想不起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他了。我表现得很冷静,没哭,也没笑,我仍处

于“脑震荡”的状态中。也许想家想得太累了,一颗心干干的,皱皱的,像一团用来缝背心

的旧手绢。

爸爸倒是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怎么弄得像个小叫化子?”那神情很像一个连长

见到了掉队后归队的士兵。

我找不到话说,拘谨地坐在爸爸的办公室里,一副痴呆儿模样。

爸爸蹲下来仔细看看我,问:“怎么了?”我困难地抬起发硬的舌头说:“什么时候回家

”爸爸说:“妈妈和弟弟正在江西外婆家……”他话还没说完,我突然喊了起来:“我

要回学校——”我起身往外跑,爸爸追上来抓住我说:“你不想家吗?”我说:“就不想

”我心里很恨爸爸妈妈,我很想大声说:“是你们不给我家,是你们先不要我的,我也不

稀罕要你们。”

许多年过去了,一直没弄清楚,“家

”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一想到“家”,脑子里就乱,就魂不守舍,心里又慌又痛又

怕,却又充满期盼。这期盼太深太长,像悬崖像深谷,远看,无限风光,近看……它无法

近看,我从未走近过这无边的期盼。

1994年6月

这篇文章最后一段所说的“家”,后面有许多潜台词。它代表

了安全感、父母之爱、家

庭亲情、精神依托、人生的出发点、活着的基石、成长的源头等等。童年的经

历使我对家庭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多年来,“家”对我来说,不是港湾,不是养伤地,

它让我感到紧张、拘束。在外漂流久了累了想回家,但是回家几天之后就想走,就想一个人

呆着。一个人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呆着才能让我精神放松。对于家,我既不懂索取也不懂付

出。我从小习惯自己打理自己,我不相信家。

第11篇认知日记(1)

2003年7月1日星期二上午11点

给亚力、吕雷打电话,分别托他们帮妈妈找诊断专家。

有时我会想,我有一些这样的朋友,平时大家君子之交淡如水,一旦需要帮助时,一定会尽

力而为,不图回报。在这样商业化的社会里,能有这样的朋友,我很感恩,也深感荣幸。

昨天下午散步时,我得到启示,其实我已经开始恢复健康了。目前必须着重要做的一件事,

就是时时提醒自己,我现在是一个健康的人!

“应当一无挂虑”。“忘记背后,努力面前”。我现在面临一个急需解决的心理问题:明明

已日趋健康、正常,但心理还没适应转变。就像一个被大鱼刺狠狠卡了喉咙的人,医生已经

帮助我拿出了那根危险的鱼刺,险情解除了,可以回家恢复正常生活了,可我还觉得痛,总

觉得那鱼刺仍横在喉咙里,仍几乎不敢呼吸,不敢动弹。仍揪心、紧张。

刚才陈志红来电话,我们谈到了要珍惜自己。

随笔

准备好了吗?愿意回忆吗?2003年4月2日到4月12日,怎么过来的?不是瞒过了专家

吗?不是

不用吃抗抑郁药吗?4月12日上午,你在广州的珠江两岸连跑两家医院,连看四个科室,然

后呢?你再无路可逃。说吧。

我眉心中间痛,胃脘有一个大硬块,恶心想吐。我想跑到楼下草地晒太阳。我没什么想说的

最近我又开始累,不想见任何人,不想打电话,不想接电话。一个上午过去了,真的没话

可说。别逼我。

你不要害怕。帮你开个头好吗?4月1日上午那位精神卫生科主任给你开的药叫做

“阿普唑仑

”,它是抗焦虑的安眠药。你晚上临睡前半小时服一片,入睡难的状况有所改善,对不对?

别再磨蹭了。你怎么坐不住?你已经喝了一杯咖啡振奋精神,吃了一根香蕉一块黑巧克力营

好心情。你还在屋子里胡乱甩袖,“巴扎嘿巴扎嘿”傻跳藏族舞,嘴里哼着“感谢你们

啦啦啦闹翻身哎,翻身农奴当家做主人哎,感谢你们紧握枪杆保边疆,红色江山啦啦啦……

”什

么意思?词不连词曲不成曲,你家小狗都看不下去了,悄悄钻进它的笼子里。你像一个害怕

走夜路的人,越是形单影只,越是疯子一样又唱又舞给自己壮胆。现在是大白天,窗外阳光

灿烂。气温14至24度,湿度70,吹轻微偏北风。你快说,说完到十六楼天台做你的光照治疗

下午1点钟的阳光多明朗啊,天台离太阳近,你可以大大仰起头,尽量打开双手,向后微

微下腰,让阳光把你全身晒透,把回忆的阴影晒得粉碎。

我梦见死去的外公来找我,叫我救救他。

他是从停尸房铁床上走下来的。我穿着一身病号服正在住院,护士说你外公要见你。我心想

外公不是在八十七岁那年病逝了吗?他死了好几年了。我和弟弟去江西萍乡看着他的遗体

从冰

冻的殓房抬出来,抬到火化间火化。难道是我的脑子不好记错了?天啊,是不是医生搞错了

外公没死,他一直在医院没人理睬?

地上真的是外公。好可怜,护士没给他病号服,大冷天他光着身子蜷缩在地,瘦骨

嶙峋的脊

背弯得像张弓。外公一把抓住我的双手,叫我救救他。他说:医生叫我走,说我活不过今天

了。他们不让我在这里住下去,你要想想办法啊。外公的双手真的像冰一样冻,我跪在地上

双手抓住他的手不放。我不能哭,我不能慌张,我要为外公壮胆,我要鼓励他坚持活下去

我要把我的活力热量传导过去,我要拯救外公的生命!我不停地说话,告诉外公,只要撑

过了今天,医生就会相信他能活下去。我叫外公放心,我会一直抓住他的手,我不会让他死

外公把头靠在膝盖上,大概是昏过去了。没有人来帮我。我觉得很冷,越来越冷,我要冻

僵了。再这样下去,我要冻死了。我没有气力了。我非常害怕自己会昏迷过去,怕失去知觉

后会松开外公的手。我手上连接着外公的命!即使累死冻死也不能松手。可是我真的真的没

有一丝气力了。我着急,我害怕,我内疚,我愤怒,我……我要死了,怎么没有一个人来帮

帮外公?我多么想有人来接替我帮帮外公,这样我就可以让自己死掉了,这样我就可以轻松

自由地死掉了。

我冷冷冷——我醒了。浑身冰凉。

我连续三个晚上做类似的梦。我在睡眠中更累。每一个梦里都是我看别人死,别人看我死, bsp;第11篇认知日记(2)

我在参加自己的追悼会,我和已经死去的故人在陌生的小镇走,找不到要去的地方。

另一个梦。

我和一群旅行者走在贫瘠的山区。走在前面的人喊,前面灌木里有死人。我不敢看,眯上眼

睛绕过灌木林。我们搭上一辆破旧的解放牌大货车,站在车上看风景。风景是半秃的荒

山,一条类似红旗渠那样的大渠,渠水水流不大,仅一两寸深。山区可能缺水。汽车爬坡死

火,我们下车。看哪,大渠的渠水里有血!好多好多残缺的尸体,都是小学生的尸体!胳膊

胳膊,一截一截腿,书包,鞋子,脚,啊头!不要看!怎么有这么多小孩子死在水渠里?

为什么没有一具全尸?看大渠的涵洞里又有尸体冲下来,这回掉出来的是全尸。不停地一具

一具滑出来。有两具蜷缩的尸体卡在涵洞口。我不能再看了。我狂喊:他们都是小学生,他

们都是小孩子,怎么死了这么多?他们是怎么死的啊!

我醒了。醒来眼前脑海仍是残缺的小胳膊小腿,一截一截。涵洞里,一个小学生的头,一个

小学生翻转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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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里,我闭上眼睛看到的是死人,睁开眼睛已经死去的人轮流来跟我说话。尤其是那

些自杀的人,他们告诉我,为什么要死。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他们都低声招呼我

快走,走啊。集合了。

不要再说了。我想吐。胃很难受。我脑子里有人跃跃欲试要发疯,我用意志力狠狠按住她,

一次又一次地按住她。我们有点两败俱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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