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以目》
第 一 章 入学寻寝
烈日孤悬,浮云轮廓朦胧。车流如lang,背后烟尘滚沸。大道两侧,楼厦巍然屹立。店铺联袂,门面富丽斑斓。
曝晒在密闷蒸笼内,似乎伸手能触及阳光炽热颜色,睁眼可嗅到冷气泯前哀鸣。几株怪异花草也不胜烤灼,气败垂头一如回国球员。
目光随脚步平移——班驳脱落的墙面九十度转体成一道漆黑生锈的尖头铁栅栏,腰腹处被破败不堪的两门垛隔断,半敞着一扇银色铁拉门。据说这所大学历史悠久,——厅殿楼阁,峥嵘轩峻,树木山水,蓊蔚洇润,可与大观圆中美景相媲美——这话俨然已成老祖宗留下的遗嘱了。
浩燃敛息凝神踌躇一阵,又仰头瞧了瞧被雨水冲刷褪色的巨号金字,才半信半疑迈进这蓬头垢面的文物——先堵在眼眶里是一尊身患肤癣的孔子雕像,仿佛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面对诸学子身手乞讨。
纵步走下狭窄伸降的石阶,衰微颓败的轮廓依稀呈现,感觉如目睹空荡门框残缺柱基的波斯波利斯宫一样凄凉。
校园内,新旧楼宇参差错落,丹花碧柳随意滋长,蜿蜒甬路凹凸不平,边郊空地芜秽荒凉,与预览的“校园掠影”大相径庭——图片上修剪精细、桃形绿久呀!”
她卷发垂肩面如白玉,顾盼神飞腮凝新荔,脚踏呼吸运动鞋,身穿李宁t恤衫;一路上,仿佛体态轻盈的天鹅在宁静碧湖上悠然漂游。浩燃看着她那柔韧的美丽,不禁想起兮儿,再次陷入惘然凄恻的沮洳……
一气滑至蔽日敝窗的计算机楼大厅,只觉阶梯高得一发不可收拾,浩燃稳定脚步,心说“没想到这大学招生会这么不正规”,转念又疑惑“下个楼梯怎还把人丢了,那叫什么蝇蝇的哪去了”。正欲回顾,不料女孩已借惯力直顶到浩燃眼前。
“你跑那么快干嘛,怕我跟你要钱啊!”谷盈盈喘吁吁嗔笑,“你是后房102舍,记住了吗,小心错进女生公寓被当成流氓。别看过去刘邦一流氓能称帝,现在文人一流氓能走红,大学生要流氓是一定被抓的,知道吗?”
“嗯!”浩燃尴尬一笑,“谢谢了。”
女孩左顾右盼一番后,俏皮地高扬嘴角:“你在谢谁?我吗?哎!你这孩子难道不懂穿礼服需要什么吗——‘礼帽’!”盈盈声情并茂,玉臂一横,节节抬高道:“我可是比你高很多很多届的,你该说‘谢谢盈盈姐姐’。uand?”
浩燃大窘,无奈二度道谢:“谢谢盈盈姐姐。”
“噫,对嘛。叫得这样亲切,姐姐不能不送你一段路呀。”她踩着楼趾上的雪糕棍瓜籽皮出楼,到一蜜如蛛网的铁丝围墙旁时又说:“你是中文系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浩燃诧异地掠了把夕阳的光髭。
盈盈自不能言他“即穷且呆,文人遗风”,故,答非所问道:“呜呼。可以做文,可以做人,不可做文人,文人多薄命嘛。”
浩燃赧笑,走到枝接柯连的岔路口,“告辞了。”
“不用说告辞,说再见吧,信不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谷盈盈胸有成竹,眼角一抹狡黠。
浩燃仿佛又见凌兮的狡黠,心一沉,默默转进卵石水泥板路。
路旁,蒿密草绵,藤牵蔓绕,侵吞得甬道狭窄仿佛乾隆年中外通商道路,难走异常。——虽非甚荆棘载途,浩燃却走得左支右绌。脱困时,业已残阳如血,盛热全消,及至公寓,俨然暮色侵空,悄然四合了。
102虚掩的破旧木门横七竖八几个臃肿的鞋印,门玻璃数条裂痕,贴着条条透明胶带,宛若交通地图上纵横交错的八街四衢。浩燃轻轻推开虚掩的门,真担心稍一用力便会将这幢古刹推倒。
屋内阒无一人,窗,大开。慵懒而黏稠的暖风被钉在抑郁的墙壁上任意扭动腰肢。浩燃到床铺前,愕然发现已整齐铺好,暗叹学校体贴入微。他脱下粘腻的帆布鞋,疲惫地欹床而寐,悠哉游哉矣。
须臾,飓风旋卷,地荡山摇,引得梦里都上映立着《雷雨》中电闪雷鸣的一幕。浩燃猛睁眼,一大腹便便的胖子正瞪着怒火迸射的蛛眼俯视自己。浩燃惊吼一声,穿石裂锦响彻云霄。害得对铺几位执邮册谈论菲律宾邮票的新生都纷纷回顾,直问“怎么了”。
浩燃窥看床前五短侏儒那迸火的眼睛渐渐黯淡,像蒙层乌云,少顷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那人趴白被褥上手抓嘴啃涕泗滂沱,“这是我的床铺,你还给我还给我,我不去后房我哪也不去,啊呜——”
“瞧这哭得,跟孕妇分娩似的。”一舍生揶揄。
“别这么说,他也挺可怜的。头次来,换车时找不着车,上车前买了假票,一下车就丢了包,顶烈日到了学校,又查不着宿舍号,几乎晕倒,后来是八方问路,九方求助,险些研究《孔子语录》,好不容易来到此处,稀理糊涂死活要做钉子户,唉!”
“真是幸福人有不同的幸福,不幸人有相同的不幸啊!”浩燃心语仿佛被另一舍生倾听,忙接上道:“这还不算不幸哪!我跟你们说,他台球还得过奖呢!那台球打得绝对一流,就是父母——”
说到此处,那侏儒直拍大腿,越发哭得杀猪一般,有人使眼色示意“别提这茬儿了”;那舍生叹口气,说,“他这是胸有怨气,不甘心啊!哭吧,别憋着,像孟姜女一样,把西面那后房哭倒你就解脱啦。”
浩燃恍然大悟后房非此公寓,是自己错进寝室了。他冷静掉少许羞愧,故作慷慨拍拍那侏儒,“放心,这铺位还是你的。”
侏儒凝视浩燃片刻,后,感激涕零:“谢谢兄弟,以后经济困难就来找我,我叫艾蒙。”
浩燃雄赳赳气昂昂地转身出楼,想艾蒙果然“爱蒙”。
外面是莽莽森森翳天蔽地的灰屏障。浩燃拖行李满怀憧憬地绕过男生公寓,不禁惊愕,淡雾笼罩的那后房仅是排结构松散令考古学家流涎的古物,连刘禹锡《陋室铭》那茅庐也不及它寒酸颓唐,简直一校园遗孤。浩燃思忖“这平房,有盖儿能叫筚门闺窦,无盖儿就是断壁残垣”,想入学前常梦大学,感觉犹如《红楼梦》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一般,而今竟成《神曲》中但丁幻游十八层地狱了,苦哉,悲哉。
一进走廊,就股阴暗潮气扑面而来,再踱几步,又股绝世霉臭飘然而至,粘鼻孔里挑逗着一个个喷嚏。
浩燃喷毕见墙书“古香古色”四字,他苦涩一笑,想“古香”若这味道,也难怪杜甫韩愈诸葛亮李贺曹霪司马迁寿薄命短了。——而宿舍受此味煎熬更胜胎儿嬴政受子楚的虐待折磨,面部风水大破,长得比尖嘴猴腮的秦王还惨:九张床,隔一夹道,地面纸屑塑袋乱窜,床上破盆烂罐叠集,狼藉得俨然一废品回收站。
浩燃忍气拉开旅行袋,正铺被褥时听背后有人义愤填膺:“这破铁床,全锈,真tm怀疑是抗战遗留下的担架改装的,我现在巨后悔来这学校。”
“谁不悔,狗校不重学术重骗术,常使英雄泪满襟。啊!此身合是诗人未,妈的,细雨骑驴入。”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浩燃一转头,暗叫“他怎么在这儿了”。瞬间,脑中闪出记忆的清晰影痕:一张张狰狞嘴脸,还有一女孩尖锐吼声。
牛粪肤色的王翔一愣,拎白瓷脸盆裸出老鼠门牙,笑,“嘿嘿,这世界真小,没寻思能它乡遇老乡,你也在这寝啊。”
浩燃冷漠一点头,默默背身去展开欲铺的枕巾。他不倨傲,不内敛,如此只为躲避往事追袭;或者说,他更懂得,伤疤需要抚摸,而非是一次次将疮痂揭起。
王翔独奏尴尬之后,扔湿毛巾进盆,继续与友调侃,言宿舍环境放古代就是圜土,放国外都不比奴隶堡。
浩燃没听,倚被垛执本汉朝《伊尹说》,翻几页,觉无趣,便兀自出楼寻一面食铺吃起牛筋面。
邻桌,一碟五香花生米,一碟香甜牛百叶,两锅儿牛肉面。淡妆素裹俩女孩,羞觑着浩燃,浅笑低吟。浩燃凝神绝虑“自扫门前面”,吃得汗水涔涔。
二女离开不久,浩燃撂筷喊声“结账”。
正要掏钱,务员笑容可掬说:“啊,你这账刚才那俩女孩儿已经给付了。”
浩燃歪头凝视壁上栩栩如生的蜡画,诧异半响,朦朦胧胧也只记起一女孩的零星轮廊,或许,旋踵即忘。
再回舍时,上铺已收拾。细看那侏儒,心说“这不是那个叫艾蒙吗”。
浩燃忙招呼道:“嗨。你怎么也来这了?你可是钉子户呀。”
沮丧的艾蒙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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