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香》 第22章

我点点头,没说话,识趣地抱着衣服走出来。

坐在台阶上,把包里的一支笔当香烟一样叼在嘴里,看着同学们三五成群地穿着大袍子合影,在草地上摆出父母那代人喜欢的“她在丛中笑”姿势。一时想起,我的大学四年和他们的之间是严重的文化休克。

毕业典礼(2)

他们的笑容清新,纯净得像刚用薄荷味的高露洁牙膏刷了牙,即便大四的女孩子们为面试去烫卷了头发,化了生硬的彩妆,但眉宇之间,依然是不经世事的。

他们在我面前来回走动,男生们依然带着好奇的眼神打量我,夹带着一些有点想邀我合影的蠢蠢欲动。

今天,这一刻,我如此希望有人能向我走来,和我说说孩子话,说说教授的掌故和寝室里的小事情。

外面的世界啊,我在外面呆得太久了。

可是一条街无形地隔在我们之间,像处女膜,破与不破天壤之别。

男生们终于还是没有朝我走过来,他们都早早知道我是坏女生,包里随时掏得出避孕套的。

我继续咬着我的笔,把手撑在后面的台阶上,仰头看看天空。天空再怎样变,阴天阴灰色,晚霞玫瑰色,人们还是说天空是蓝的。宿舍楼边的栀子花,花开是栀子香,栀子不开,还是香。很多时候,生活只是一种遗留的印象。你遗留了一些什么,别人就默认了一些什么。

啪。啪。啪。

谁在我身边兴高采烈地拍着手,我收回视线,小冤家季媛就在眼前。她显然也没洗脸,一颗眼屎粘在睫毛上,头发乱七八糟地被发夹拢在后脑勺上。

我指指里面的办公室,要她进去领衣服。然后我把我的学士袍套在了我的小礼裙外面,扣上了我的方帽子。

十分钟后,季媛把我头上的帽子扶正了30度。我则抬手揩掉了她眼角的那块眼屎。我们心照不宣地拿出带摄像头的手机,再四下张望了一次,没有别人想和我们合影留念,于是我们只能搂过彼此的肩膀,心中一片沙漠孤烟飘过,无处话说的凄凉。

对准镜头。

1,2,3,cheers。

咔嚓。

我的小冤家心满意足地去把衣服还了。她潇洒得决绝,目标明确,虚假的形式从来就不大在意。

而我,最终还是拗不过自己,生拉硬拽地和几个路过的同学和教授合了影。即便别人神情尴尬,我却对这些形式上的完满格外在意。

童年时有没有过一件粉红色的公主裙。

小学时肩膀上别没别过班干部的红杠杠。

中学里有没有放学后在巷口等我的临班男生。

大学毕业有没有穿过学士服,有没有和同学的留影。

在拿过证书的刹那,有没有心中惦念的那个男人朝你微笑致意。

有一些世俗的小快乐,我始终无法舍弃,而也始终无法彻底拥有。这些,似乎是一种诅咒降生在我的身上,我竭尽全力,但终究无法完全。

嘿,也许并不尽然。

在我从校长手中接过学士学位证书之后,台下开始风吹草丛般,渐渐传过一阵骚动。

我转过身,看向礼堂的尽头。

一个健壮高大的日尔曼男人,另一个精致细巧的法国danddy男人,正以他们的招牌姿势出现。

他们朝我挥挥手。

我朝他们点点头。

这一刻。

东风夜放花千树。满心满肺。

疯人(1)

一辆敞篷电瓶车等在瑞金宾馆大堂楼前,我和亚历桑德坐上去,朝白制服的司机点点头,电瓶车慢慢横穿行在布局精巧的老别墅花园。傍晚的上海,屋顶上淡淡一层铂金色的浮光,朝那些夜里的生龙活虎,那些飞驰的电子乐与场子里带着长尾巴的高跷人偶,有着30度仰角的视差。

我摸摸自己的头,在头颅之下,右脑的某块地方,正突突跳个不停,翻手,再用手背拭额头。低烧不退。

有个研究这个的朋友说,疯人院里的人,都是这种低烧而脑子常年兴奋乱跳的。

我是没进疯人院的疯子。

起码今天有点。

从亚历桑德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我的毕业典礼开始,我的体内就像精子和卵子碰撞后一样,匿藏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接过我的毕业证书和学士学位,穿着狼狈的前夜遗留在身上的夜礼服,从大礼堂的台上一跃而下,一路狂奔向我的两个洋鬼子。

身后一片唏嘘不已。在狂奔中,所有我的过往自行做成了一套幻灯片,像《罗拉快跑》里人物偶然成就的命运。

没有洋娃娃的棚户区童年。

没有胸罩的青春期。

用16岁的第一笔稿费在波特曼酒店开了一间套房,看着窗外的南京西路开始难以自持地大哭大笑。

包里随时有避孕套的大学生活。

拿到了国际导游的接待单,成为离网球明星、娱乐红人、跨国企业高层最近的人。

开始买一线品牌的鞋子衣服,成为顶级会所的成员。

17张透支到极限的信用卡。

n个不同国籍与肤色的情人。

越南海防,遇见亚历桑德·冯·土恩温特塔克西斯侯爵……

看看自己一步步的转机与攀爬,我有点鬼迷心窍的张狂。那种像是沼泽里滋滋作响的某个胚胎一样,随时要跳出来一个怪物。

和亚历桑德回瑞金的套房里换衣服,之后出来在走廊里遇见清洁工,两个更年期的上海老女人看了我一眼,互相嘀咕了两句,随后在我身后发出了古怪而刺耳的笑声。

按道理,这笑声我也不是第一次听见。

但这一天,我的低烧与突突乱跳的大脑却对此反映剧烈。

我在电梯即将闭合的刹那,撇下亚历桑德,一步跨出来,跑回清洁工面前:你们笑什么?再笑一个试试!

两个老女人愣了半晌,低头,从牙缝里挤出“嘁”的不屑声音。

这一声,彻底点着了导火线,我一巴掌扇在其中一个的脸上,她倒退了一步,把装满物品的推车撞翻了,一次性牙膏牙刷香皂木梳撒了一地。

我学着她们刚才的样子,“切”了一声,转身走人。

亚历桑德早已到了楼下。

他在讲电话,在结尾的时候,拧着一条眉毛,说,那就这样吧,我祝你好运,但显然我工厂里的板材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仓库里。

我对他笑笑,说忘了东西在房间里,心里一团火噼啪烧着没法熄灭。

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我对他刚才拧着眉毛的样子有点怕,认识他到现在,从没看到过他的脸上有这种狡猾残忍的表情。

怎么了?我试探着问。

他魂不守舍地摇摇头。

晚饭去新天地t8,挑着菜单上最贵的点了一桌子酒菜,我并不饿只是看着,觉得我能这样挥霍本身足以填饱肚子。

亚历桑德独自吃了几口,这才说起,刚才是他最大的波兰客户在耍手腕,换了平时,他肯定不会这样生硬治气,可忽然今天不想多■唆,只想痛快地说出来,这生意不做就不做没什么好■唆。

他举起酒杯:来,克拉拉,为我今天丢了最大榉木板材客户干杯。

我端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为了只跌不涨的美金。

糟糕的一天。

仰头一饮而尽。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老友记》的宣传片段,我对亚历桑德说,这是我最喜欢的肥皂剧,那么傻那么简单,睡不着的时候看几段,哈哈一笑,就一夜好梦了。至今我已从头到尾看了51遍,你相信么?

疯人(2)

可是他继续今天魂不守舍的状态,对我所说的没有任何回应。

我捂着突突乱跳的脑袋扬手叫bsp;等我走过去,他明明站在那儿没事儿干,却说手头正忙,等会儿再说。

而亚历桑德一叫他,他马上满脸堆笑地过来伺候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如此被看轻,被忽略,宾馆里老阿姨的嘴脸,饭店里服务生的怠慢,统统加在一起,难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吗?

我是克拉拉,我非要你们知道我是谁不可。

当bsp;我才不管。

把手中剩下的半寸瓶子狠狠朝桌子上一丢,我接着继续把盘子一个一个摔在地上。哐啷。哐啷,咚咚锵。

我在疯狂中仰头冷笑,对服务生说:你不是忙吗? 你现在该忙了,他妈的弯腰去收拾吧。

甩头走人。这一刻的大义凛然,似是死也不怕。

亚历桑德在里面耽搁了一小会儿,很快也出来了。

他闷声不响地走在我身后,隔着一段距离。

夜色变得混浊,我们头发湿漉,躁动不安。从淮海路一路保持着距离与沉默走着,一直走,走到瑞金宾馆里。

我开始有点害怕,我忽然觉得亚历桑德可能觉得我今天的这一场是不可饶恕的,他是不是会就此让我离开,是不是我要回到我那苏北窝子里去了?

我不怕,我不怕他离开,因为我不贪他的钱。我用一个男人的钱,前提是我们彼此吸引被依恋,依恋到他把一切放在我的手心上,我不喜欢的男人是求我我也不用他们半个子儿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用一个男人的钱,是对他最大的恭维。

我在激动难平中格外清晰地对自己说话,在十字路口,车辆在我身边两公分的地方戛然刹住,司机伸出头来破口大骂,我打开钱包抓出一把硬币朝他脸上甩过去。

我是神经病,别惹我,我杀人不犯法。我是小老婆,别惹我,我反正是臭不要脸的。

我大步流星地走在热闹的街上,无法自持地朝前方奋力挥舞着拳头,在大卡车呼啸而过时,跟着喇叭一起尖叫。

啊……

啊……

就在我觉得颠得喘不过气来时,从我身后响起了重重的跑步声,没等我回过神来,有人一脚狠狠地踹在了我的屁股上,力道之大,让我禁不住朝前冲出去两步。

一回头,看见痉挛变形的亚历桑德的脸,我从这一脚的冲劲中缓过神来,一下子哭了。

你他妈的竟然踢了我?!我气急了干脆对着德国鬼子骂中文,才不管他听懂不懂,浑身瑟瑟发抖,血一下子冲了上来。

我觉得你今天的行为太可笑了,他极力克制着声音。

我耍赖,干脆一下子坐在地上,呜咽演变成号啕大哭,今天以往的怨气全都发泄出来。

亚历桑德忍无可忍地咆哮起来,在我的哭声里吼:克拉拉,你今天到底想干什么?我就不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吗?我要担心的事情太多了,我也是人……

可是,今天宾馆里的女佣嘲笑我,服务生不理我,连你也不听我说话,我在告诉你我最喜欢的电视,你根本没听我说话。这世界上还有人听我讲话吗?还有吗?

在几分钟里,我们自顾自地大声喊着。我用中文大呼小叫,他用德文不断咆哮,人只有在用母语的时候,才能抒发最原始的情感。

开始有人围观。在我们身边圈起了一个大圆圈。

我们之间谁也没听见谁。

中文德文德文中文。粗话气话违心话真心话。

不知那样互相吼了多久,在渐渐平息的夏燥里,他一把弯腰把我从地上抱起来,冲出路人的包围圈,慢慢往酒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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